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3章 虛實二

關燈
第73章 虛實二

這場熱病來得快, 去得慢,言霽病了快一旬,才稍有好轉。

而這一旬內, 他都稱病沒去上朝, 奏折倒是依然在往他宮裏遞,閑來無事言霽也會翻看一些, 知道了隱匿在京城的百餘叛賊皆已捕獲,攝政王在此過程中受了傷,至於傷勢如何, 並沒寫在奏折上。

也難怪,遞到承明宮的折子要比往日多了許些。

更多報上來的是有關康樂的蹤跡, 近乎每個州縣的刺史, 都上報過他們轄區疑是出現形似康樂郡主之人,有的兩地甚至相隔千裏, 卻是同一天上書奏折。

通緝令發下,整個大崇都因康樂的叛逃而草木皆兵。

畢竟,這是名在逃的一級朝廷重罪犯。

這日醒來, 沈重疲累多日的身體終於松快了些, 言霽聽著外屋放輕的腳步聲, 沒有搖鈴使喚,靜靜看了會兒床帳,又閉上眼淺眠, 希望能再賴過一個早朝。

到了巳時, 宮人小聲叫言霽起來,言霽見實在躺不下去, 只能睜開眼, 任由宮人為自己更衣擦臉。

這時, 薛遲桉快步跑了進來,朝氣蓬勃的小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拉著他的手問他要不要去禦花園曬太陽。

前兩日,薛遲桉聽說言霽生病,沒結課就趕了回來,為了讓言霽休息好,都是薛遲桉一直偷偷在幫言霽批折子,此時眼底都還存著青黛,被臉上的笑容掩去了些。

“是有什麽喜事嗎?”

走到禦花園,找了個涼亭坐下,言霽方才開口問道。

“這次大考,我奪榜首了!”薛遲桉睜著清亮明凈的眼望著言霽,一副討要誇讚的模樣。

言霽微微一楞,他不是記得上次薛遲桉還垂頭喪氣地跟他說,因為時間不多,他答題很急,發揮不好嗎?

原來發揮不好,就是“僅僅”奪了個太學院榜首?

言霽:“=_=?”

薛遲桉斂下笑容,抿嘴忐忑道:“陛下,我能不能討一個恩典。”

言霽問他:“你想要什麽?”

“我想,”薛遲桉頓了下,用很低的聲音道,“去一趟嶺南。”

“你去那做......”言霽記起來,薛遲桉的家人就是因穆王府獲罪而被發配到嶺南去的。

最終,言霽答應了這事,讓他需要什麽去找德喜安排,心裏還琢磨著讓影七暗中護送他,薛遲桉輕輕“嗯”了聲,忽然問道:“陛下,若是一個人對你有所欺瞞,得知真相,你會寬恕他嗎?”

和煦溫暖的陽光從柳枝間洩下,園中百花爭妍,春色滿目,言霽收回目光,定定看著薛遲桉道:“不會。”

欺瞞有大有小,但他心胸不寬,定然不會輕易饒恕。

-

在病好全的一個晴日,言霽打算去趟金佛寺,見一見母妃,順便為她供些香火。

對外,不能直說是去拜祭生母,朝廷上,言霽對百官的說法是,登基一年有餘,想要去皇陵祭奠先祖,順便看看皇陵是否需要修繕。

這個理由順理成章,禮部批覆,護衛軍護航,隨行之眾百餘人,繁瑣的流程走下去,待到出宮那天已是三日後,也是欽天監特地測算過的吉日,宜祭拜。

風和日麗,黃傘開道,京街行人紛紛避讓,浩浩蕩蕩到了皇陵,言霽穿著繁重的袞龍袍被扶下馬車,正望著恢弘冷沈的陵墓大門時,守陵人上前叩拜,得到吩咐起身後,在左前方引路,帶言霽往裏走。

守陵人道:“近些年皇陵並無破損,每年撥來維護上花銷的就已足夠,正巧今日攝政王也與戶部的人來清算賬目,就在陵園內,陛下可要先到那邊去?”

“不必。”言霽沒有猶豫就拒絕了,讓手底下的人都是一楞,守陵人雖避世已久,但也看出來當今皇帝與攝政王似乎不睦,止了嘴,說起別的事。

先為開山先祖上了香,再一一拜過幾位先祖的陵墓,最後走到崇玄宗的陵墓前,言霽從木槿手裏接過香點上,插進香爐,撩起衣擺跪下時,身後烏泱泱的一眾人也跟著跪地俯身。

墓碑上刻著裏面埋葬的皇帝一生殊榮,言霽一字一句認真看過,在場一時鴉雀無聲,蕭風吹過道蔭,長明燈搖曳,皇帝不起,無人敢擡頭。

言霽跪了很久,他想,如果人死後真的有意念,那麽父皇此刻必然正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痛罵吧。

生前,崇玄宗沒罵過他一句,甚至沒說過一句重話。

為了讓他死後能罵個痛快,言霽自罰般地跪到下午,日頭西落,木槿輕聲喚他時,才回過神,伸手讓內侍扶起身。

意料之中的,膝蓋麻痹酸軟,言霽站了會兒沒動,否則等會定要摔跟頭。木槿看出情況,為了皇帝的面子著想,朝下面跟著的人道:“陛下感懷先帝情切,想獨自待會兒,大家先到外面等著吧。”

“是。”

待人走完後,木槿本想留下來扶一扶陛下,可她若單獨留下來,又顯得有些可疑,畢竟剛說出去的理由是陛下想要獨自待會兒,糾結時,言霽對她道:“你也出去吧。”

木槿猶猶豫豫,終是走了。

這一面陵園徹底沒了人,言霽動了動腳,皺著眉嘶了口氣,這次懲罰應該夠讓父皇滿意了吧?

他一瘸一拐往石圍邊走,想靠著休息下,可沒走兩步,膝蓋一軟,又摔坐在地上,爬了下,沒爬起來,言霽無語望天,天沒望到,望到一張俊逸翛然的臉。

冰冷對視,顧弄潮朝他伸手,言霽撇過頭,沒撇對方向,再次望向了父皇的陵墓。

還沒來得及心生罪惡,身體一輕,言霽被騰空抱了起來。

無處著力的感覺讓言霽下意識地去抓點什麽,剛攀上顧弄潮的肩,言霽像是被灼燙到,立刻又放開,臉上隱現慍怒之色,喊道:“放開朕!”

“你再大聲點,護衛軍就進來了。”

被一句掐準軟肋,言霽果真閉了嘴。

顧弄潮將他放在石圍上,卷起褲腳,兩個膝蓋果然已經淤青。

跟著顧弄潮一起過來的梅無香見狀將化淤止血的藥膏遞上,敷上時言霽疼得瑟縮,目光不小心越過顧弄潮的肩,又看到了父皇的陵墓。

雖然最開始他是因為莫名其妙預知到未來慘死的結局,才向顧弄潮示弱順從,在察覺自己的心意,也做過引誘顧弄潮保全自己的事,但後來,他明明已經拿到權勢,有了虎符,也依然......依然跟顧弄潮媾合,甚至還是主動的。

而他始終也看不清顧弄潮,原本他以為顧弄潮或許也喜歡自己,但那些畫,讓他產生懷疑。

藥膏還沒搓散,言霽便去推顧弄潮,身體顫抖道:“別碰我!”

顧弄潮抓住沒收回去的手,這次並沒向上次一樣將言霽弄疼,他緊盯著紅著眼眶的天子,問道:“你在跟崇玄宗懺悔什麽?”

“一直以來不都是你主動的嗎?”

言霽受不住顧弄潮在父皇的陵羽<<西@&整墓前說這些,他厲聲喝道:“閉嘴!”

抽出手又要掌摑這個口出狂言之人,這次,顧弄潮並沒讓言霽得逞,手腕再次被抓住,顧弄潮俯身咬住言霽的唇,為了避開,言霽往空無一物的身後倒,被顧弄潮及時摟住腰,逃不脫,也掙不開。

言霽側開臉,反而被挾住了下巴。

顧弄潮似乎就非得當著他父皇的面,折辱他。

言霽發狠地將顧弄潮咬到出血,滿口血腥時,終於被松開,顧弄潮的眼瞼赤紅,裏面暴戾的情緒緩緩壓下,在言霽想走時,再次將他壓回去,言霽以為他還要來,正要喝斥,卻見顧弄潮僅僅只是蹲下身,揉散敷在膝蓋上的藥膏。

動作跟剛才的吻截然不同,堪稱溫柔,酸軟感漸漸酥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懷疑是幻聽,顧弄潮甚至跟他說了句:“抱歉。”

言霽一時沒反應過來顧弄潮突變的態度,他看到顧弄潮嘴角的鮮血,擦了擦自己紅腫的唇,也是滿手的血。

衣擺重新被放下後,顧弄潮拿出手帕將言霽手上的血一點點擦幹,在漫長的靜默後,說道:“你如果覺得放縱自己的欲望是種罪惡,我便陪你一起懺悔。”

“你不覺得罪惡嗎?”為了未來的那個我,回到如今卻並沒有按照你的目標將我殺死,且還飽受著白華咒的折磨,耽於現狀的你,不覺得罪惡嗎?

顧弄潮看著言霽,漸落下的夕陽照在他眼底,出現一種詭譎絢麗的色澤。

他說道:“我並不覺得罪惡。”

言霽撇過頭,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近乎逃脫似地轉移話題:“你來皇陵做什麽?清算賬目只用戶部的人來就可,費不著攝政王屈尊大駕吧?”

“我來看看陛下陵寢的修建進度。”

顧弄潮答得含糊,言霽聽罷想笑,他初春剛拿到母妃骸骨,才下令工匠加快這項工程,顧弄潮就這麽等不及,為他盤算起死後葬處了?

那一聲笑被顧弄潮聽進耳裏,意識到言霽誤會了,解釋道:“我讓工匠擴寬了主墓室的空間,以雙人合葬的規格來。”

言霽狐疑:“你要讓我納後?”

皇陵的合葬規格是為帝後專門設置,但極少數的皇帝願意與皇後合葬,因為若是並不是死在一天,後面主墓室還得被打開一次,不少人都忌諱這個。所以皇後的墓室大多被安排在東西耳室,言霽原本也是如此安排的。

還沒來得及呵責顧弄潮越俎代庖,權利大得連他死後葬所都要插手,就聽顧弄潮說道:“多出的空間,是給我自己留的。”

言霽一時沒反應過來:“你連朕的皇陵都要占為己有?!”

顧弄潮這是確定要造反了嗎?

感情合葬是為了他以後的王妃?

言霽氣得頭暈目眩:“那我躺哪?”

顧弄潮握著言霽的手,輕聲道:“陛下自是躺我旁邊。”

言霽逐漸意識到顧弄潮的意思,顧弄潮是想,與他合葬?

“你問過我的意願了嗎?”言霽抿著嘴,冷下臉色,“想過文武百官會如何看待,史官會如何記載沒?”

顧弄潮並不在意的模樣:“本王爭了這麽久的權,自然可以讓他們統統閉嘴,也能讓陛下,就算不願,也不得不接受。”

確實,他的陵墓遭此改動,卻無一人知會他,連無影衛都能被瞞過,顧弄潮還真是手眼通天。

膝蓋好些了,言霽不想再多停留,徑直往外走,顧弄潮並沒有跟言霽一同,依然站在崇玄宗的陵墓前,望著那道袞龍袍消失在視野。

回到馬車上,發現坐墊上也放了一支藥膏,想必是木槿偷偷送上來的,言霽撩起簟卷,從四方窗口看見木槿正在跟護衛軍裏的一名侍衛說話,站得隔了三步遠,臉上隱現紅暈,並一直將頭垂得很低。

言霽喊了聲:“木槿。”

聲音傳過去,木槿慌忙地擡頭看來,匆匆對那人說了句什麽,便朝輦轂這邊小跑著過來,擡起頭望向言霽:“陛下怎麽了?”

言霽揚了揚那支藥膏:“這是你放在裏面的嗎?”

木槿應道:“藥膏是奴婢找......護衛軍的人拿的,就是剛剛跟奴婢說話那人,奴婢提前試過,沒有問題,陛下先用著,等回了宮,奴婢再去請禦醫來。”

“他就是你說的那位青梅竹馬的侍衛?”

言霽話題轉得太快,木槿下意識地點頭,點完反應過來被套了話,臉色更紅了些,囁嚅道:“他叫陳軒,不久前剛升職去了護衛軍。”

“這麽快又升職了,看來確實是個很有能力的人。”言霽笑著調侃,“你是為了他,才爆發出那麽大的魄力,去反抗廖平的?”

女兒家秘而不宣的心事被戳破,木槿的臉越來越紅,羞躁地想要鉆進地縫裏。又聽言霽放低聲音,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問她,“你穿那件嫁衣給他看了沒?”

“沒、沒......”木槿說話都磕磕絆絆起來,“嫁衣是該、娶親那天,穿給對方看的吧,怎可越過了流程,若他最後無心,奴婢豈不是害得他,不好再娶旁人。”

“瞧著你機靈,怎麽在這事上反倒這般木訥?”言霽嫌棄得想即刻就把木槿嫁出去,意識到言霽又要提她的婚事,木槿先發制人:“陛下答應過奴婢,等陛下及冠,再說這個。”

言霽放下簟卷前,目光越過輦車邊的內侍,看向剛剛跟木槿說話那名男子,就算穿著一樣的輕鎧,也在眾人裏顯得格外突出,腰桿筆直,臉上揚著燦爛的笑容,有種讓人一見就會心生好感的氣場。

禦輦在夜幕降臨前往京中趕,言霽算著距離,途中借口山路顛得他難受,讓輦車停下來一次,等輦轂再次出發,車廂裏坐著的已經換人了。

言霽披著一件黑色鬥篷,走過僻靜的深草,在路口的另一端,看到停放的轎子,以及兩名擡轎的黑衣人。

影九的安排一向十分妥當,前往金佛寺的那條路少有人至,清冷幽暉的月光下,轎子停在金佛寺門口,言霽以普通香客的身份朝守門的小沙彌借宿,小沙彌雙手合十,登記後領著他往廂房走。

言霽合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一直睜眼到深夜,待到寺廟內再無人走動,他坐起身,將門打開,那兩位黑衣人恭敬地低著頭,言霽叫他們不必跟著,便朝記憶中放置母妃骨灰的廟堂走去。

寺廟不像別的地方,會一直有守門人,所以此前言霽給母妃單獨安排了一間屋子,開門的鑰匙只有言霽有。

他先是仔細檢查門鎖有沒有被動過,周圍是否有破入的痕跡,做完這些才開門進去。

隨著門扇被打開,月光一寸寸蔓進屋內,更裏面的地方依然隱藏在厚重的黑暗裏,言霽摸索到燭臺的地方,拿起旁邊放置的火折子,將燈點燃,屋內一剎間被暖黃的光暈籠罩。

堂屋正中,放著個木龕,前方立著言霽親自給母妃做的牌位。言霽先上了香火,又將銅錢紙燒上,翻出巾帕擦拭牌位上落的灰塵,未了,他打開木龕,小心翼翼地取出裝骨灰的壇子,仔細擦拭著。

屋內沒有坐的地方,言霽膝蓋疼,不能久跪,是以只能不敬地坐在蒲團上。他擦完骨灰甕,突聽外面傳來響聲,起初他沒有留意,直到響聲接連響起,才放下手上的事,將骨灰放在案臺上,起身拿起燭臺往外去察看。

屋外什麽也沒有,正在言霽疑惑返回時,乍然聽見屋內響起一道刺耳的破碎聲,伴隨著受驚的貓叫聲,在靜謐的黑暗異常響亮。

言霽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只炸毛的黑貓從他腳邊閃電般竄過,眨眼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燭光晃動,照亮屋內破碎一地的骨灰甕,瓷片與骨灰濺碎得各處都是,言霽近乎木僵地走進去,放下燭臺,雙手去攏灑在地上的骨灰。

手掌被尖銳的瓷片劃破,言霽猶然不覺,直到發生攏回的骨灰沒有裝置的東西,才醒神叫人。

影五一向是他一喚就會悄無聲息出現身邊的人。

言霽吩咐:“去找個壇子,不要能摔碎的。”

影五遲遲未動,言霽擡起頭,露出一雙瀕臨崩潰的赤紅眼眶:“為何不動?”

“主人,你冷靜些,地上這堆並非敦和太後的骨灰。”

言霽茫然低頭,隔著一層水霧,那堆灰白色的碎塊映入眼眶,他拾起其中一小塊放在光下細看,面色越來越黑沈,身體扼制不住地顫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